一级市场的水下之秘深氪

文|任倩

编辑|刘旌

Part1存量时代

所有人都在求购同一家公司。

“听说你最近交割了一笔,还有份额吗?”短短一周,一家一级市场中介连续收到三次邀约,目标都是字节跳动。

这是2021年的夏天。字节在二手市场的报价已经超过4000亿美元——这几乎相当于阿里巴巴和腾讯的巅峰市值。但求购者依然络绎不绝。

享有同等待遇的还有SHEIN。对于多数人来说,他们大约在一年之前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,但当这家被视为对标Zara、年收入超300亿的公司映入他们眼帘时,估值已高达150亿美元。据「暗涌Waves」了解,在外界盛传的SHEIN“千亿美元估值”融资进行前,就陆续有老股东按照高于千亿美元的估值出售老股。

此时,一级市场正在逼近它过去两年的亢奋极点:上半年完成了4021笔融资,总额达17058亿元,这一金额创下2018年以来的峰值。

过去二十年的中国创投史,其实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融资故事拼成的。尤其是对互联网公司来说,外部融资几乎是一条难以回避的商业路径。比如一度被称为“融资机器”的滴滴自2012年起至少融资23次、吸纳250亿美元;美团的总融资额也超过200亿美元。

但这只是创投行业的水面风光。水下是另一番惊涛骇浪。

有时甚至不为创始人所知。比如曾有一家机构通过买老股拿到元气森林的份额,而后对外声称自己投资了该公司。以至于最新一轮融资中,唐彬森要求投资人追加签订一个条款,大意是得保证投入的主体就是自己的基金。

对于单个公司来说,这些交易或许有一定的偶发性。但对一级市场来说,之所以会有密集的类似交易需求出现,其实是必然的。

截至目前,中国商界已经诞生了160000多家有融资历史的公司,但它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能走到IPO或并购退出。在不存在公共流动性的一级市场,老股交易是对资产与资金的重新配置,是解决投资人退出的第三条道路。

公司股份需要流动,基金自己又何尝不是。

执中ZERONE数据显示,比如以红杉中国为例,其投资超1300家公司,但截至目前其上市和拟上市公司(不包含已退市公司)接近160家,占比近12%。当然这一定程度是必然的:美元基金的逻辑就是靠重押不同领域的单一项目大成。今年6月,高瓴也曾公开表示,S基金是其新策略,正在组建团队,有通过S(Secondary)交易出售和买入资产的计划。而若以2014年的双创为更多数基金成立的起点,它们的绝大多数如今也已接近退出的最后期限。总之,基金的退出是个大工程。

北京一家主做S(Secondary)交易的中介机构创始人还记得两年前的一幕: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,她提着一兜刚打印出来的资料,敲开了一家一线机构的门,一位投资经理带她进了会议室,不到15分钟,对方直接指了指:“门在你身后。”但在今天,“所有一线基金,全在试探卖资产的可能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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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级市场的存量时代开始了。

Part2醉翁之意

这是一笔典型的S交易。典型就典型在它的失败。

这样的低成功率,一定程度源于行业尚处早期,许多问题难有共识。

比如一家S基金合伙人曾接触到一家石油企业,后者因投资了与主业无关的中药CRO公司,短时间内急于打包卖,在还没开始尽调项目底细和估值水平的情况下,竟首先要求这位合伙人“补上多年管理费”。还有一家知名地产投资机构今年给全员定下KPI——要在规定时间内处理掉五成资产,但具体由谁卖、怎么卖并不明确,导致内部不同团队互相扯皮,大半年一笔交易未成。

更底层的原因或许是:这是一个高度非标准化的市场。但凡是交易,就会存在不确定性——或者说不确定性本身也是交易方获利的因素之一,但涉及S交易的不确定性之所以如此之高,根本在于它与生俱来的随机性。

相对而言,增量融资市场更标准化:较为明确的标的、较为明确的买方(基金偏好)以及较为明确的中介。但S交易集结了所有的“非标”因素——标的多而参差不齐、买家不明、难以定价以及飘忽不定的卖家心态等等。

“政策的调整、资产价值的陡升、卖方心态的转变、潜在对手的压迫,都会让一笔S交易突然陷入瘫痪。”王俊对「暗涌Waves」说。

“非标”并不只体现在交易的技术层面。S交易最令人难以捉摸的部分或许是: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博瑔资本管理合伙人刘佳伟在今年接触30多个资产包后发现,很多GP出售资产的本意并非是为了换取流动性,而是当成募资的一种方式。他们通常的做法是,找到往期基金的一个小规模S份额作为“诱饵”,劝说LP投自己的新基金。

“我们看一个公司特别好,正好有老股也在打折,结果一问对方说不行,需要1:1的比例同时投GP。这是特别常见的做法。”一位参与过类似交易的从业者告诉我们,“这种类型的交易,无论老股还是S都可以理解成是募资新手段,但对于LP而言却要算两笔账:S份额要算财务账,盲池部分要看GP的管理能力——往往把交易变得很复杂。”

这种捆绑交易的逻辑类似于“爱马仕配货”——我把资产包卖给你,你需要配置一些钱在新的盲池基金里。

当然这种方案也不是没有成功过。2020年,昆仲资本将七个项目打包出售给TRCAPITAL在海外的主体,交易涉及资金约1亿美元。通过本次S交易,昆仲资本完成部分人民币资产退出的同时,实现了第一只美元基金的募集。同样完成人民币转美元基金重组交易的还有不惑创投,交易规模超1亿美金。

“每笔S交易都不一样,没办法归纳,因交易属性特别强、交易品类又是非标资产,对交易技巧要求非常高,每个环节都是密密麻麻的难点。”刘佳伟认为,没有任何一方能单独覆盖全程。

当然,GP的“掩饰”多少也和外界对S基金可能存在的误解有关。事实上在早年,美国的大GP们也会尽量避免和S基金扯上关系,以免粘上“不良”标签。这种心态在中国绝大多数GP身上也广泛存在。「暗涌Waves」在采访中收到最多的回答是:“我们确实完成了交易,但GP要求低调,不能有任何宣传。”

Part3底层矛盾

如果说一个完美交易是多赢,那么在S交易中或许从没有可能实现这一点。

在一笔增量融资中,参与者的目标是一致的:公司涨势好、GP能够赚到回报、LP也因此收获丰满。但S交易存在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是:卖方想通过搭售,把劣质资产处理掉,而买方只想掐尖头部资产。“是在无序中赚反人性的钱。”一位S基金合伙人说,S交易的本质是博弈。

而买方,被另一位合伙人形容为:极其分散、滥竽充数者众。目前中国市场上,除了盘踞多年的外资S基金、采取PSD策略的市场化母基金、独立运作的S基金以及银行保险等金融机构买家之外,还有很多非常规买家,比如上市公司、非上市企业、家族办公室、高净值个人,甚至一些FA。

2021年下半年开始,金融机构、银行理财子还有券商手握大钱进场。根据执中创始人李淼的观察,与外资S不同,国内S基金更偏好中等规模的LP份额交易,同时关注与主业的匹配度以及现金回流速度。这也意味着,“他们对于资产的要求、规则的把握都有极为不同的认知差。”

国内也有部分新锐S基金小有所成。比如光大控股2021年6月设立的第一支S基金在今年完成两笔交易,整体账面浮盈约50%;而上实盛世S基金一期在近两年时间里,已经为LP实现了9次收益分配。但尽管如此,在「暗涌Waves」走访的所有S基金中,这样的成绩仅属于少数人,多数人还是折戟在了交易进程中。

无论是公司的老股交易,还是S基金,它们通常都是围绕基金展开,这类交易似乎套上了一个“缓慢的魔咒”。「暗涌Waves」曾表达过类似观点:在商业世界中,投资人(GP)是一个更接近于过渡的角色,他们一方是公司,另一方是LP,这导致GP似乎更容易陷入决策缓慢的困境。所以有关基金行业的许多变化总是后延的。这在S交易中表现的淋漓尽致。

在S基金的生态中,参与者通常包括:投资机构(GP)、出资人(新老LP)、底层资产以及中介四方。增量投资中掌握话语权的毫无疑问是企业创始人,但在存量时代,GP才是整个链条中最关键的话事人。

如果我们把企业比作一套房产,这就好比买卖一套房子,交易买方始终没法见到房主,其实很难建立信任。如果交易的是S基金,正如光尘顾问创始合伙人耿希玉所言,GP中后台的数据能力、掌握信息披露范围的意识,以及Keyman对退出的重视程度,都将直接影响到买方的决策。

例如,对于上实盛世S基金而言,GP也是利益相关方中十分关键的一环。团队必须在与GP关于份额转让达成初步共识,并且与基金里对资产处置拥有决定权的人员充分沟通后,才会实质性推进下一步工作。

光大控股S基金同样表示,在GP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转让该S份额的情况下,他们一定不会接,因为“除非有内部消息知道GP在想什么,否则很多时候交易谈着谈着,就会因为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推进不下去。”

也正因此,成功的S交易能够诞生的核心是:GP的决心。

放眼整个国内S交易市场,单单是“决心”这一点就已经相当可贵。上海一家资产处置中介负责人曾经用“难以置信”形容投资机构在卖资产过程中的摇摆不定,甚至包括头部机构:从确定要卖资产开始,长达数月里,不同团队各自为战,“没有一个退出的顶层设计和明确的退出策略。”

Part4回归现实主义叙事

2020年初,就在泡泡玛特以25亿美元估值完成Pre-IPO轮融资之前,其早期投资人启赋资本拿出一个含有该项目的资产包,在市场上小范围售卖。刘佳伟当时所在的机构决意买下。

不到一年时间,泡泡玛特完成新一轮融资且在港股上市,巅峰时期市值接近1500亿港元。仅泡泡玛特一个项目,就给这笔投资带来很可观的DPI——已经遥遥领先于一级市场投资机构们所能创造的了。这让刘佳伟洞察到了S的广袤市场前景,并将S作为其创立博瑔基金的核心策略。

美国的S交易市场非常通畅活跃,2021年全球S交易量首次打破千亿美元大关达到1260亿美元。然而据光尘的数据,中国S交易仅有321亿人民币——不过这已是与2020年同期相比增长21.6%的结果。

此去多年,S基金在中国始终处于边缘状态:2010年左右才在中国生根发芽,2018年伴随中国PE二级市场的光速升温开始进入小众视野,又在2020年被冠以“一级市场救星”的身份。可在那之前,除了国外手握十亿、百亿美元级别的S基金偶尔出现在媒体报道中,国内零星成立的S基金大多徒有其表:抱着机会主义心态、募不到钱、有的甚至从未完成任何一笔交易。

清科曾调研了400多家机构、1500支基金从2011年至今的投资回报倍数和DPI两个指标。结果显示,只有2011年、2012年基金的DPI超过1,十年期的基金中位数到目前为止才回本。而根据Pitchbook统计,若以平均4-5年投资期粗略计算,2018-2020年美国VC/PE退出额合计约4万亿美元,2014-2016年合计投资额为1.6万亿美元。这意味着,美国总体投资回报倍数达到2倍以上。

中外S基金募资额也存在巨大差距。科勒资本做过统计,2019年全球S基金募资额大概占一级市场的5%左右,而国内S基金募资额的比重占整个市场不到0.2%。

巨大的市场空间下,中国LP与GP的关系也早已不同以往。更多LP愿意主宰自己基金份额的退出选择权,更关键的是,GP们的态度在过去几年里也发生了变化——从最初无人问津到主动深度参与,并作为卖方发起交易。当然这也要求GP们在心态上接受“投资并不那么成功”这件事。

当双方回归现实主义叙事:一家公司究竟值多少钱?似乎永远没有正确答案。中国VC/PE行业发展20余年,项目估值通常只会逐轮升高,几乎没有回落体系,但老股和S交易市场提供了一条新的价值评判标准。

这也意味着,当市场高歌猛进时,S交易会更疯狂;一旦市场下行,S交易的跌落也会如海啸般袭来。

(应采访者要求,文中王俊为化名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