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春三月访尼古拉斯·巴克,和他六十年的红楼 | 恺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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尼古拉斯·巴克先生在书房

春分之后那一周,英国的天气出奇的好,真是不负“阳春三月”的说法。黄水仙遍地开放,梨花樱花压满枝头。最让人驻足的是许多人家前花园里的玉兰树,最先绽放的是白色粉色,接着是浅紫深紫,一树繁花好风景。三月底四月初的伦敦天气仍不免春寒料峭,去拜访尼古拉斯·巴克先生,正好是转冷的前一天。

上次为《上海书评》采访巴克先生,是英国疫情第一次封锁之时,他住在剑桥乡下家中,采访是在Zoom上进行的。时隔两年,《藏书ABC》的中文版面世,写邮件去询问老先生是否仍住在乡下,他回信说早就搬回到伦敦过正常生活了。与他约定了见面的日子,并保证说去看望他之前一定会做测试。没想到快到约定的日子,我收到他的邮件,说他已经感染,测试阳性,病症不重,在家自我隔离中,等他转阴后会再通知我。一周后,又收到邮件,说他已经阳转阴,我们可以见面。

荷兰花园在诺丁山西边,巴克先生家离地铁站不远。这片地区在维多利亚时代建成,几条街都是漂亮的白色三层联排楼房。一路走着,看树看花看花园,就到了巴克先生家的街上。刚转过街角就看到那一排白色楼房正中有一栋漆成红色的房子,格外显眼。在一体白色中有这么出格的颜色,在伦敦实在少见,当地街区没有阻止或勒令重新漆成白色,让人惊讶。正想在呢,就来到了这栋红房子的跟前,居然是巴克先生给我的号码。

门前摆着两辆老爷自行车,走上几格台阶才是大门,开门的巴克夫人乔安娜,消瘦,满头白发,精神矍铄。把我让进屋后,她就朝着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大喊:“达令,你的译者来了。”这种维多利亚老屋,格局大致相似,稍微高出地面这层是起居室和书房,厨房和餐厅在地下一层,通向花园。等着巴克先生扶着楼梯慢慢走上来,我问起他感染的情况,乔安娜说:“我俩都轮上了,但都好得很快,我们这代人啥没经历过。现在我们都超级免疫了,可以更自由了。”她的声音轻快明丽,字正腔圆。我又问起他家外墙的红色,她笑着说:“是的,地区政府老是写信来要我们漆成白色,我们不理他们,我们在这里住了六十年了,我们就是喜欢红色,他们也没办法。”

巴克先生上来,与我打过招呼,就告诉夫人他把钢笔忘记在楼下了,因为我在邮件里面已经提及需要他在书及明信片上签字。乔安娜快速下楼取来一个皮质软盒,有人放雪茄烟的那种,看上去已经很古旧了,想必是老先生常用的钢笔。走过门廊,就是客厅,窗外是后花园,花园的草木生长随意,看来老两口不太在乎园艺。与客厅相对的朝着街面的屋子,是老先生的书房。书房两侧,除了壁炉外,墙上都是书架,顶到天花板,书架的深度和横档之间高度都正好合适书籍的大小,没有多余的空间。架上有成排的装帧精美的古书,真有坐拥书城的感觉。一面墙上的书架木挡上满是精美的雕花纹饰,是老先生许多照片的背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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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张窄小的书桌摆在靠街的窗前,能够看到窗外行人走过。书桌上有打开的苹果电脑,堆满了书籍文件杂物,让我想到老爸在家里的小书桌,几乎一样窄小,几乎一样凌乱,区别只是老爸不用电脑。桌边是一张沙发,上面也满是杂志报纸刊物。他在桌前椅子上坐下,叫我把沙发上的东西挪一挪,弄一个空位出来。书房里有一辆健身自行车,想到门口的自行车,我问他谁在用,他说:“我呀。以前,我一直都是骑自行车到这儿到那儿,现在我都快九十了,不能在马路上骑车了,我就在家里弄了这辆,可以练腿炼身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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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定,我取出《藏书ABC》给他,他很满意地看过。我说有两本书和一大叠明信片要请他签字,还有一位上海的书友想请他写一句话,“藏书寄语”类。我原本想明信片可能就留在他这里,等他慢慢签好寄还给我。但他说不用,今天可以一并签掉我带走。他从那个古旧的皮质软盒中取出钢笔,原来是一支透明塑料杆的Lamy,并不是我想象的什么昂贵的古董钢笔。他说先写那句话吧,我将准备好的纸从硬信封里抽出,他把信封放在膝盖上,纸放在信封上,问过我索话者的大致情况,然后凝视窗外,考虑了两分钟,慢慢在纸上写起来。钢笔芯很粗,在纸上优雅地滑过,字母笔划有粗有细,撇捺到位,精美的英文书法。写完递给我:“可以么?”细看,纸上写着:“of the making of books there is no end, still less of their enjoyment.”(做书无止境,享受书更是乐趣无穷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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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奉草鹭文化之托,还需要录一段小视频,请他说说对中文版的印象。老先生马上挺胸坐正,当起书模,我用手机录像,先拍了一条:“此书是无数藏书家的指南,不收藏的人也喜欢阅读它。”他觉得说的有些简单了,又录了第二条:“此书的英文原版曾是好书出版的典范,现在的中文版也不相上下,拿在手上翻阅,就像英文版一样精美。”

我还给他看了朋友的文章《假如海沃德与钱默存有场对话》,并大致解释了文章的内容,他马上指着沙发上被我挪到一边的那堆书刊文件,说下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,让我抽出来。找到取出给他,里面原来是三张海沃德的照片,比文章里网上找到的照片可能拍的稍晚些,但依然一身精致的西装领带打扮,口袋里插着手帕,超级的绅士风度(下图)。海沃德当时是《藏书家》的主编,这本《藏书ABC》就是题献给他的,卡特在初版序言中说:“他不仅塑造了这本书的雏形,而且自始至终倾力而为。对此我无以回报,但至少我可以让他的名字独占一页。”巴克先生说起海沃德,口气既充满赞叹,又不无遗憾:“他年轻时相当帅气,不幸患上了可怕的肌肉萎缩症,结果变成了瘸子,行动不便。这些照片是在他快去世的时候拍摄的,你能看出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,但他仍未向疾病低头。”海沃德1965年去世,在他的葬礼上,巴克结识了约翰?卡特、珀西?缪尔,大家公认他是《藏书家》杂志主编的最好人选,而且卡特编写的《藏书ABC》是由他工作的出版社出版的,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帮助卡特编辑并修订此书,增删词条,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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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签明信片了,他把电脑移到一边,在书桌上腾出一小块空间,不再用膝盖了。老先生每张签字很认真,都是优美的英文书法,不像其他人往往是越签越潦草。为了不打扰他,我问他是否可以随便看看他的起居室和书房,他说当然可以。起居室里的橱柜、桌椅、沙发、地毯等都有不少年头了,这一叠,那一堆,到处都是书,墙上有空间的地方挂满了小幅风景画、水彩画、版画、还有一个挂毯。桌子、橱柜、壁炉横档等有平面的地方摆满了照片、卡片、画片、明信片、大小瓷器、银器、雕塑、烛台、钟表、木盒、笔筒、干花、各种小玩意儿,简直像个古董店。客厅角落有另一张小桌子,从上面摆着的孙儿辈的照片来看,显然是夫人的桌子。六十年的没改变的老屋,六十年实成成生活,每一个角落,都是沉甸甸满满的记忆。

明信片签到一半时,我问老先生是否要休息一下。他放下钢笔,转动着手腕。我也趁机再与他聊聊天,又录几段小视频。

老先生出生在剑桥大学城,从小在书斋里长大,可以说书不离手,闲暇时光都是在阅读中度过。八岁时他就开始藏书,最早买的书包括《祈祷书》,拉丁文诗集,吉本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,还有他特别喜欢的《北欧传奇挪威王列传》等,这些书至今仍在他的五千多册藏书内。二战刚过,他搬到伦敦上学,被轰炸的街区如同废墟,食品有限,生活也相当艰难,但不缺的是书本,而且都是好书,价格也不贵。爱书、藏书、做书,顺其自然。他在十二、三岁时,就开始自己印刷书籍,大学毕业后进入印刷出版业谋职三十年,后又在大英图书馆主管图书修复部门二十年。他在业余作为《藏书家》杂志的主编,编书写作,也都是与书有关的题目。他或写或编、负责过的书籍有四十多本,他说有的开本非常庞大,现在他都拿不起来了。

他的藏书,各类都有,文学作品、诗歌、小说、历史,这些都是他喜欢阅读的。此外还有专业书籍,关于书的书,关于印刷、书籍保护、字体字模、插图、装帧、书籍交易等。他笑着说:“当然,现在我的收藏能力下降了许多,要不然,还得再买一栋房子才行。”他们六十年代初搬进伦敦的这栋房子,后来回剑桥老家买了个乡下的“村屋”,二十多年前又在意大利买了个没有书的“度假屋”,去那里,也是从书中放假出来。我问起他的五个孩子是否有喜欢藏书的。“没有,他们都做更有用的事。对他们来说,藏书是我的事。”那么没有孩子“继承父业”,他是否失望呢?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调皮的微笑,说:“才不呢,要不我就有了竞争对手,对家庭关系不好。”

老先生签完最后一张卡片,我在他家已盘桓了一个小时,夫人乔安娜也已经出门办完事回来。告别出来,回头再看这栋红楼,注意到左右隔壁的人家门面整洁气派,可能都是近年来修整过的,相比之下,老先生门前的那几级楼梯和与人行道隔开的水泥低栏斑驳古旧,那两辆老爷自行车简直可以说煞风景。这个地区房价飞涨,几十年不搬的人家寥寥无几,新主人们必定重新装修,打通维多利亚老屋的窄小房间,开放式现代简约风格,景观设计花园,家中井然有序,无一杂物。想到老先生说的那句话:“书籍是我生活的背景,更确切地说,它们是我生活的前景,没有书籍,就无法想象我的继续存在。”这栋红楼门后的藏书和学识,六十年的底蕴和积存,也就格外珍贵。

2022年4月16日

作者:恺 蒂

编辑:安 迪、钱雨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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